中
5
“Regarde moi,Charles.”
勒克莱尔隐约听到有人对他说话,周围的声音嘈杂的让人厌烦,他不自觉地伸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以驱逐如群蝇般在他耳畔围绕的声响。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勒克莱尔分不清是谁在说话,他努力的睁开眼睛,那个声音用他所熟知的母语对他说——“Viens,Charles.”
“o,viens,mon Petit Charles.”
勒克莱尔睁开眼睛,他正置身于一片浓密的绿荫之下,周遭响起的是单调的蝉鸣,它们的叫声仿佛一万年也不会发生变化,像是这个永不会结束的夏日。
他被这冗长困倦的夏天扰的浑浑噩噩,仰躺在年长者的膝盖上。朱尔斯有意无意的用手去抚弄他的头发,勒克莱尔很喜欢他这一举动,像是在暗示自己,瞧,不必急着长大,你还是个小孩子。
做一个小孩子是很幸福的事情。不需要对什么人什么事负责,可以随心所欲地说着想说的话,没有人会去苛责于你。
“Jules,”勒克莱尔说,“我不喜欢你的女朋友。”
“Jessica吗?为什么?”
“我不知道,”勒克莱尔抱怨道,“但她让我感觉很不好,像是要从我这里将你抢走似的。”
“噢,Charles,没有人能让我离开你。我会一直在的。”
“医生,他好像醒了。”
勒克莱尔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纯白布景,消毒水的气味缓缓的飘入鼻腔。没有树,没有蝉,没有夏天,也没有比安奇。
他的此次合作对象正在病床边艰难地为一个已经被处理的坑坑洼洼的苹果削皮。见他醒来,维特尔如释重负的将水果刀与削了大半的苹果撂到柜子上,起身去喊医生。
检查报告上倒没查出什么重大问题,只是贫血与低血糖引发的短暂性休克。这让剧组上下都松了口气,好在不会耽误进度。
勒克莱尔半靠在床头与来来往往的人客套应酬了一番,耗费神智,有些昏沉,正想再休息一会儿,维特尔推门进来了。勒克莱尔暗中叹了口气,摆出招牌式的礼节性微笑。
“不用假笑了,我们又不是那种需要彼此敷衍的关系。”
“你是怎么想的?”维特尔问。
“什么?”
“你觉得自己可以靠光合作用活下去吗?我注意到了,起码是这几天你没有吃任何食物。怎么了,剧组有人要毒死你吗?”
“我就知道……”勒克莱尔在心里念了几句脏话,整个人往床上倒去,“没想到四届影帝也有此类难以启齿的小爱好,STK好玩吗?”
“只是善于观察环境而已。”维特尔耸了耸肩。
“你该选择更健康的生活,或者是减重方式。”维特尔从手中的袋子中拿出了一个新鲜的苹果放在他的床头柜上。
他走后,勒克莱尔转过头去,盯着那两个苹果看。一个完好无损,另一个是先前维特尔削的坑坑洼洼的,裸露在空气中的表皮因氧化发黄发蔫。
勒克莱尔将两个苹果都丢进了垃圾桶,他什么都没有吃。
6
勒克莱尔出院后,发现维特尔变得更惹人烦了。这直接表现在他开始频繁地入侵勒克莱尔的个人领地,勒克莱尔作为一名雄性动物,自然而然被激怒了。
在他强烈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后,维特尔的态度倒还司空寻常。
“好啊,我不打扰你,前提是你有开始正常饮食,不能再干扰剧组的进度。”
“我有在吃东西。”勒克莱尔小声抱怨道。
“能量棒不算,”维特尔断言,“扭扭糖也不算,我说的是正常饮食。”
勒克莱尔几不可查的翻了个小白眼。
勒克莱尔在与加斯利通话时,强烈的谴责了这一行为。
“32岁的男人真危险,”勒克莱尔吐槽道,“他们总想以不同的方式做别人的爹。”
“但不得不承认,哥们,这对你很有效。”加斯利笑着说,“起码现在你在拍戏时段变得正常了一点。”
这话语出有因。勒克莱尔在进入青春期伊始便有着难以克服的情绪失调的问题,在入行后变本加厉,出现了厌食,失眠等等症状,看了医生仍是束手无策。加斯利与他自小相识,虽知根知底,却也毫无办法。
“是有一点,”勒克莱尔别别扭扭的承认了,“但这是侵犯个人权利的,我应该对此抗议!”
“承认吧bro,你就是对年长男人的控制欲难以抵抗……”
加斯利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后半句戛然而止。勒克莱尔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触及到了一个隐秘的不该提起的节点,他语调轻快的换了新的话题,岔开了这段对话。
“就是这样,”维特尔用一句简短的总结完成了他的剧组照顾小孩的经过陈述,“不过他现在听话多了,可能也意识到了药不能停。”
“谢天谢地,”电话那头的芬兰人语气中洋溢着一种名为‘你也有今天’的愉悦氛围,“你也该体验一下年轻人是有多么烦人了。”
“听起来你似乎很有话语权?”
“是的,尤其我曾经与一位年轻的天才型选手搭档许久,为之深有同感。”
“我相信我曾经待人处事的表现比夏尔要好。”维特尔不服气的说。
“噢,Seb,你真是对你自己太有自信了。”
“不过你那位小朋友我似乎有所耳闻……”
“这个星球的大部分人都对他有所耳闻,”维特尔说,“要我庆祝一下你终于通网了吗,Kimi?”
“不,不是因为这个,”莱科宁慢悠悠地说,“是比安奇,他是朱尔斯.比安奇的教子。没想到最后还是选择了演员这条路。”
维特尔当然知道比安奇,来到世界影坛中征战的法国人为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他的离去也令无数人扼腕叹息。他脑海中蓦然映出年轻人的那副面孔。
他有一双与比安奇如出一辙的眼睛,睫毛浓密的,眼神忧郁的,摄人心魂的……
7
“cut,再来一条。”导演皱着眉说。
他内心是崩溃的,也许每个从文艺片转型到商业电影的导演都必有一劫,他的劫难就是他的两个主要演员。一个是实力影帝,一个是当红新星,单拎出来哪个都能横扫一片,合到一块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主要的问题就是不熟,大写的不熟。眼神可以编篡,神情可以演绎,但偶然触碰时瞬间绷紧的肢体状态,太过礼貌的举止行为,无一不在阐述“我们不认识”这几个字。
导演头疼地面对着他的战场,两位演员如同两头雄性猎豹在此对峙。尽管猎豹偶尔会合作捕猎,群居生活,甚至分享一头雌性豹子。但最终他们总会迎来一场缠斗,而后独自生活。
终于,导演宣布拍摄暂停,他需要和编剧团队商量剧本修改的问题。两位演员则意外的拥有了短暂的假期,剧组美名其曰让他们培养感情,但比起盯着对方的脸,勒克莱尔和维特尔更想回到自己的酒店休息。
“我们可以让他们单独拍摄,再进行后期合成。”编剧A说。
勒克莱尔将自己丢进酒店的柔软大床中,长出了一口气。他不喜欢这天下午的拍摄工作,室外的冷风吹得他手指冰凉僵硬。勒克莱尔缓慢地活动着手指,一下,两下……
“你不要太自以为是,”维特尔喝多了伏特加,眼睛发红,这使得他更像一只兔子。
“他们不会永远爱你,”维特尔小声地对摩洛哥人说道,“赞誉,夸奖,声名鹊起,这些会让你飘飘然,误以为世界是你手中的牡蛎。”
“但不会一直是这样,他们有多爱你,也有多盼望你从神坛上摔下来。好让他们去发表头条新闻,获得巨额奖金。”
“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
年轻人太过英勇,勇往无前,将前路的一切都当做荆棘和恶龙。
“我不会摔下来,”勒克莱尔沉声说道,“我会赢,我想一直赢。”
维特尔舔了舔沾了盐的柠檬。
“我拭目以待。”
勒克莱尔一直将这段对话当做宣战,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而对于维特尔,这段对话并不存在,他只记得那天的酒宴喝断了片。
“替身,”编剧B绝望道,“我们把他们肢体接触的戏份全都换成替身——只拍侧面和背影!”
维特尔坐在电脑前,打开了助理拷给他的影片。字幕打出勒克莱尔主演的字样,不是《查里斯如是说》,而是《单面镜》,勒克莱尔的处女作。
短片,独角戏,褪色胶片。
影片最开始拍的是他的眼睛,低垂的睫毛,继而视角拉远,银幕上出现了一位穿着赛车服手中拿着头盔的年轻车手。
这时的画面一直是无声的,银幕上缓缓出现一行字幕——“你为什么选择这一行业?”
勒克莱尔抬起头,直视着摄影机。
“live to survive,”他笑起来,“只有在与死亡擦身而过时,我才能感受到我活着,我活过。”
“我父亲去世,因为赛车;我兄长意外身亡,赛车;我朋友永远闭上了眼睛,还是因为见鬼的赛车……”
“你可以想象我告诉我的母亲我仍然选择了这条路时,她的表情是多么的忧伤。”
维特尔盯着荧幕中勒克莱尔的左手,他的手指似乎有些痉挛,不自觉地抽搐着,一下,两下……
“删掉吧,”导演悲壮的说,“好在这两场戏篇幅很短。我们可以只保留结尾那一小段……”
室内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仅凭借外面的灯光视物。窗外灯牌的霓虹在维特尔脸上闪闪烁烁,他沉默地坐在桌前,手里颤抖的握着一把漆黑的枪。那把枪短而小巧,如同日本人切腹时使用的短刀。也许手枪总比短刀好一些,不需要外人来介错。
他郁卒着,苦闷着,呜咽着试图将手枪的枪腔放进嘴里,几次都是伴随着干呕迎来失败。勒克莱尔坐在长桌的对面,沉默的,不做任何举动的,维特尔的目光看过去,却又穿透他的身体,不知飘向何处。
最终,他用毛巾包裹着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沉闷的一声枪响,随后是金属坠地的声音,维特尔的头向后仰去。
“cut——”导演喊道。
这是《与文森特的一次邂逅》中的最后一场戏,他们还是选择了维特尔这个四届影帝来担任闭幕前的独角戏。勒克莱尔坐在长桌对面,导演对他的要求则是直视对方的表演,而不要有任何反应。因为这是一场本该不存在的戏,十几年后的同一个夜晚,父子两人坐在一张长桌的两边,一个迈入冥河,一个即将新生。
只是这件事情对于勒克莱尔来说远比预计的困难。
在导演喊停的一瞬间,勒克莱尔才发现自己已经僵硬的无法动弹,随之而来的是仿佛周遭的氧气都被抽空。求生欲使然,他开始急促的呼吸,心跳加速……空白,空白,空白,他仿佛能看到自己的生命成了一条直线,绵延而去。
维特尔反应迅疾,顾不上擦拭身上的血袋血迹,从对面跑了过来。
他扶着勒克莱尔的颈部,感到这个年轻人的皮肤像某种冷血动物,这并非是外界造成的,凉意从骨血内部渗出。勒克莱尔此时脑袋内混乱不堪,像一个灌满水的沙袋,外界的一切光影、声响,忽然间都离开他千万里,他的反应无比迟钝。
有一个带着异国腔调的声音占据了主导位置。
“试着去呼吸,”那个声音说,“吸气,呼气……慢慢来。”
勒克莱尔不由得跟着那个声音去做,开始逐渐镇定下来。
“原谅我,对不起。”勒克莱尔抓住维特尔的衣袖小声的说。
维特尔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要传达给他的,他盯着勒克莱尔的眼睛,有一点儿愣神。摩纳哥人有一双让人无条件原谅他的眼睛,他再次真切的意识到。